Preface
对于艺术家伊莲娜·海杜克（Irena Haiduk）来说，创作的真正核心，在于它如何回应我们所处的现实——一个危机频发的时代。出生在贝尔格莱德（Belgrade），作为南斯拉夫政体剧变的亲历者，她从青少年时期便开始思考艺术之于危机的作用。海杜克正在上海外滩美术馆（RAM）举办的展览“努拉”（NULA）如同一枚保存着隐秘历史的“黑匣子”，而步入其中的每个人都拥有重新演绎这些历史的机会。
我们不禁好奇，当黑匣子里的历史一遍又一遍地流动，其间不变的“物件”也在诉说些什么吗？它们来自哪里，又如何能够与观众，或与墙体之外的世界相连？在展览整体晦暗的氛围中，海杜克拒绝直接透露答案，只是以多重媒介建构一种悬而未决的体验，引诱人前往暗色的更深处。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上海外滩美术馆。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伊莲娜·海杜克。
从博物院广场上的东门踏入“努拉”的展厅，你首先面对的并非是一件艺术品，而是一份“合约”。你需要阅读合约上列举的十余个角色设定——它们均源自与展览同名的小说《努拉》，并勾选一个你最想要扮演的角色。这是展览邀请你化身剧中人的最为基本也最为概念性的方式。
“努拉”中的部分角色介绍 。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这一概念性的角色机制如何得以运作，仰赖观众对作品与展陈细节的敏锐捕捉和心理状态。若将展览空间视作片场，现场的服装、道具与置景便是预设的表演条件。这些特殊物件不仅引导和限制着观众的观看路径和身体行为，使他们的“表演”被框定其中；物件自身的历史，及其所被赋予的表演性，也在反向影响和塑造着来访者的心理状态。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展厅一楼的入口与“更衣室”（Changing Room）冷静而富有设计感，柜台靠墙一侧的开放式货架精心陈列着三排电影道具，另一侧是依照色系顺序悬挂的戏服。每每有新的访客，身着统一的黑色连帽外套的工作人员便即刻迎上。室内薄荷绿的墙面搭配细长灯带，亮度均匀，弥漫着一种戏剧化的秩序感。每一件“物品”都在传递其独特的物质信息，它们特殊的审美形式也将唤起观众发掘其背后历史的心。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F站》（F Stop）的存在“掐灭”了前一室均匀洒落的灯光。黑沉沉的屋子里，“玛吉”（Magi）全身裹于黑色乳胶毯之下，只露出双手，一时间生“死”难分。如同这间暗房，海杜克创作的图像、分散在展厅的海报《角色大片》（Campaign）表面也有着大面积的黑色，凑近细察才能辨得出具体的轮廓。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这样的体验隐隐伴随着观展的过程。尽管展览手册中给出了参访“努拉”的详尽步骤，观众仍然有可能因为陌生的设定而感到疑惑，或进入一种延迟的状态。而这些反馈无疑正是作品的一部分，在“努拉”暧昧晦暗的气氛里，讯息并不需要当即触达观者，而观者也无需即刻做出反应。只有怀揣着信任慢速接近，才能深刻地理解作品，成为“努拉”，或是其他任一一个角色。
关于“如何参访‘努拉’”的介绍。
迈入“努拉”，便是步入艺术家年少生活的记忆。展览以南斯拉夫的特定历史时空作为主要背景和参照。1980年，领导人约瑟普·布罗兹·铁托（Josip Broz Tito）离世后，在外部制裁的重压下，内部的极端经济危机和民族主义矛盾日益加剧，南斯拉夫爆发了二战以来欧洲最为惨烈的战争。
战争的硝烟弥漫，经济先行瓦解，杀戮随即蔓延。危机中，人民被迫彻底改变他们劳作和谋生的方式。“努拉”中的三个重要女性角色，玛吉、阿努、努拉，都在危机中接受了命运的转变，她们半虚构的生命承载着真实的历史：从国家银行失业的玛吉（原型为艺术家母亲）被迫从事清洁与性工作谋生；货币印刷师阿努（Anu）每天随通货膨胀的变化绘制纸币的面额，最终转向了在当地伪造非官方货币德国马克的行当。正值青春期年龄最小的努拉，艺术家海杜克本人，则利用课余时间补贴家用，在一家剧院的后台兼职道具助理。
展览同名小说《努拉》，
由Irena Haiduk、Blakey Bessire撰写，
Alison Coplan、Laura McLean-Ferris编辑。
目睹亲近之人的遭遇和系统性崩塌造成的种种危机，海杜克敏锐地思考着劳动形式、经济和金钱的价值。日后，这种思考促成了她职业生涯中的几个重要艺术项目，譬如建立在交易与合同关系基础上的《延误九小时》（Nine Hour Delay, 2012–58），和以南斯拉夫的服装和武器制造商 Jugoeksport 为原型的公司化艺术项目 Yugoexport 。
伊莲娜·海杜克《Yugoexport 》项目空间，
第十四届卡塞尔文献展，2017。©Yiannis Hadjiaslanis
以及，此次展览中所诞生的“努拉经济”（Nula Economy）。挪用已失效的南斯拉夫货币“十亿第纳尔”纸币作为流通货币，艺术家构建了这个珍视时间与互动价值的经济系统。无效的钞票意在引导人们重新定义价值，在“努拉”，人们奖励重复、慷慨与劳动——只有愿意投入时间完成特定任务的参与者，才能获得钞票作为回报。
南斯拉夫联邦共和国1993年印发的十亿第纳尔纸币。
图片由伊莲娜·海杜克提供。
缓慢仍是期望中的一环，在电子支付几乎取代了现金交易的现在，代币“努拉钞票”（Nula Bill）就像是一个迷你的减速工具，面对它，观众会停下来阅读交换的规则，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而不是扫描支付即宣告互动结束。
展览中的代币“努拉钞票”（Nula Bill，上图）与德国马克（下图）。
尽管我们无从确知十五岁的伊莲娜·海杜克在剧院工作的那段时光具体经历了什么，作品的母题、外部设定与形式，抑或她为作品构建的临时建筑、环绕其间的人与物，乃至既作为叙事核心、又填充背景细节的文本，都无不展现出与“表演”或“表演性”相关的特质。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以经理（MC）一角为例，观众可与现场工作人员沟通，获得更进一步的行动指引——例如进入“经理办公室”（MC’s Office），在那面圆形镜前坐下，阅读、甚至修改一份剧本。想更深一层投入表演的部分观众，还报名参与了面向公众开放的活动，参演电影长片《努拉》的拍摄。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上海外滩美术馆。摄影：颜涛
作为《努拉》的拍摄片场，展厅一层复刻了海杜克曾工作过的剧院后台，而穿过“走私物品”堆积的通道和二层地下巢穴般的结构，便会来到取材于南斯拉夫时期地下俱乐部“经济歌舞厅”（Cabaret Économique）的舞台，它是小说中玛吉工作的地方，“叶卡捷琳娜大帝”（Ekatarina Velika）已逝成员的幽灵演奏的舞台，也将作为现场表演与公共活动的开放场地。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舞台的背面，昏暗的灯光里，波光粼粼的反射在光洁的银色表面上层层蔓延开来，“郊狼基地”（The Coyote’s Lair）仿若一座坚固的记忆堡垒，又如同一个防空洞，暗示着生态灾难或核末日后人类的生存场景。在这个既存在于过去，也投射于未来，尚未抵达却早已预视其毁灭的世界，两件《为母亲所筑》（House for my Mother）犹如复杂的微型建筑模型在展台上缓缓旋转，那是艺术家安德列斯·安格利达克斯（Andreas Angelidakis）为消失的个体所塑造的最后的可视形迹。
展览现场，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作为一个空间整体，“郊狼基地”与“歌舞厅舞台”不仅承载着叙事和表演，还是一间庇护所，暗喻极端危机中人与艺术之间新生的共存关系。“当一切崩溃时，最终留下的就是艺术。当人们已无所依赖，只剩下生命时，他们会选择艺术而非安全。” 采访中，海杜克提及战时的亲身经历：“每个人都在竭力生存，而我则在剧院帮忙清理道具。那是唯一一个能够给我带来庇护的地方，是艺术家们的避难所，也成了人们的疗伤地。”
混乱与不安中，人们转而诉诸审美与艺术，寻得获得依靠与慰藉——历史对此早已留下无数注脚。公元前的古希腊，医疗、宗教和艺术就曾共栖一所；在二战期间的伦敦，老维克剧场（The Old Vic）因轰炸而被迫暂停营业，剧团却仍在以巡演的方式继续；面对百年来最为严峻的流行病危机，当公共场所全面停摆，困于居民楼的人们自发走上阳台，用小提琴、吉他，甚至锅碗瓢盆演奏音乐，“阳台音乐会”（balcony concerts）因此诞生。
被轰炸后的老维克剧场，格温多琳·玛丽绘制，1941。©IWM伦敦国际战争博物馆。
战时巡演，威尔士老维克演出剧团，1941。
©IWM伦敦国际战争博物馆。
即便艺术已成为我们时代最脆弱的神话之一，微光却依旧未灭。正如《玛吉在阅读》（Magi Reading）所展现出的那一生“死”未卜的混沌时刻，它并不指向恐惧，而是传达着某种与未知安然共处的能力。
伊莲娜·海杜克，《努拉》，2024，数字格式竖版电影广告。
由Yugoexport和瑞士学院制作。
©伊莲娜·海杜克。图片由伊莲娜·海杜克提供。
摄影：安娜·施泰因施莱格尔。
危机并非抽象遥远的历史，现实的世界已然危机重重。极端的情况会持续发生，而艺术早已不在其外部，事实上，现实的危机即艺术的危机，反之亦然。除了作为疗愈的避难所，一种精神性的“光”，艺术能在灾难的源头延迟它的发生，甚至调转它的方向吗？
也许，我们亟需一种新的审美秩序与语言范式——一种不再从属于资本运作，亦非政治宣传工具的，不以“欲望”作为驱动核心的艺术实践。毕竟，正是艺术推动了对欲望的想象，而这些欲望，也将我们引向了如今的世界。海杜克的作品提供了这样的一种可能。她的实践从不迎合观看，而是将观看转化为一种需要时间、甚至可能毫无所获的过程。
伊莲娜·海杜克，《夜间演员》，2022，多格式数字图像。
由Yugoexport和瑞士学院制作。
©伊莲娜·海杜克。图片由伊莲娜·海杜克提供。
摄影：安娜·施泰因施莱格尔。
伊莲娜·海杜克：努拉
地点：上海外滩美术馆
时间：2025.5.2-202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