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ssein Chalayan 1995春夏系列秀场
英文单词“Dirt”，既可代表肮脏污秽的“尘垢”，也是令万物回归本源的“泥土”。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的巴比肯美术馆正在举办的时装展“Dirty Looks: Desire and Decay in Fashion”，以泥土、脏污、腐损为题——这些元素或手法，违背了奢华光鲜的时尚刻板印象，却在当代先锋设计中从未缺席：从Hussein Chalayan、Alexander McQueen等著名大师，到Paolo Carzana、Elena Velez等年轻力量。Numéro中文版与主策展人Karen Van Godtsenhoven进行了专访。
作为英国二级保护标志性粗野主义建筑，伦敦巴比肯艺术中心本就与时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二战时期被轰炸前，巴比肯区域曾是废旧的服装交易场，附近也有大量服装仓库。2024年，Karen Van Godtsenhoven被任命为巴比肯美术馆时尚策展人，她说，巴比肯正逐步将时尚重新带回艺术项目中。
从1980年代的朋克与“泥土怀旧”，到东方设计师的“侘寂”之美，再到当代新兴设计师对材料、文化与可持续的探索……围绕这场展览，我们与Van Godtsenhoven展开关于当下时尚产业的对话。
N：虽然时尚不只有奢华和欲望，但以“Dirt”为主题的时装展还是并不常见。能否讲讲策展的灵感？
G：在展览初期研究阶段，我们策展团队总被“污垢和泥土”有关的主题吸引。比如2023年Balenciaga用泥坑打造的T台，又比如2024年Elena Velez的“泥摔秀”，模特穿着刚做好的衣服在泥中翻滚……我们渐渐意识时尚产业对“泥土”的兴趣可能不是一种巧合，它来自更深层次的对“根源”“重生”“再生”这些主题的思考与发问。
上：Elena Velez 2024春夏系列“泥摔秀”现场。
下：“Dirty Looks”展览现场，© David Parry/巴比肯美术馆。
时尚产业对“泥土”的兴趣可能不是一种巧合，它来自更深层次的对“根源”“重生”“再生”这些主题的思考与发问。
-Karen Van Godtsenhoven
N：你提到了“根源”，这也是观展过程中重复出现在我脑海的词汇。
G：是的，“根源”的主题一直贯穿其中。比如Malcolm McLaren与Vivienne Westwood合作的1982秋冬系列——“Nostalgia of Mud”（泥土怀旧）。这个概念最开始是Emile Augier在1855年提出，McLaren和Westwood将其在1980年代汇入时尚界，并掀起了我们知道的朋克运动。当时年轻人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高度工业化的社会，和1980年代时尚界的光鲜奢华，因此转向了原始而粗糙的形式。那是个追求本源、在喧嚣世界中重新寻找“真实”意义的时代。这或许和当代年轻人喜欢复古质感、购买二手店服装等趋势有异曲同工之妙。
上：“Dirty Looks”展览现场，© David Parry/巴比肯美术馆。
下：Vivienne Westwood 1982秋冬系列“Nostalgia of Mud”秀场。
N：1980年代是个特别时期，前有英国的Vivienne Westwood，但同时在法国巴黎，日本设计师的横空出世也在颠覆当时华丽的时尚界。能谈谈东方时尚在这次展览中的影响吗？
G：你说得没错，1981年山本耀司和川久保玲同时带着他们的系列首次登上巴黎时装周，和当时过于追求女性精致曲线的西方主流时尚不同的是，他们的作品是破败、不完美的。我们也非常幸运借到了这个系列的一套作品。山本耀司的这件黑裙上有精心剪裁的破洞，面料质量也非常惊人，但在当时语境下，西方世界无法理解他们的美学，并因战争对他们产生敌意，很多西方媒体将之嘲讽为“末世遗风”。但其实那种在不完美中彰显秩序、超越混乱的形式，彰显着日本的“侘寂”精神。
东方设计师给这次展览带来了不同的文化视角。我们也非常荣幸可以展示中国设计师马可的作品。这次我们有3个特定场地装置，马可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将整个展区用泥土覆盖，展区边有个小小的绿芽，象征“希望”，她的作品《大地》就立在这一切之中，旁边则是她曾埋于地下的作品《母、父、子》。马可说，这些破裂风化的衣服象征母亲无论经历多少磨难，都会像寒冬里的外套那样，为孩子提供温暖和支持。而这也是大自然常常为我们做的事，只是我们没有发现。马可长期受道家哲学影响，作品也贯穿着非常深厚的中国文化及传统手工艺。我很欣赏她常以“泥土”为灵感出发点甚至创作媒介，来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希望展览可以呈现多元的文化语境，在未来时尚策展研究中也会为此花更多时间。
上：Robert Wun 2024秋冬高定系列“Yellow Rose”套装，摄影：Ellen Sampson。
下：“Dirty Looks”展览现场，© David Parry/巴比肯美术馆。
N：听说展览主题初期被定为“可持续时尚”，但很庆幸，最终呈现是从“文化”和“面料”角度。
G：没错，因为我们不想仅谈数字、图表、技术、3D打印，或觉得AI可以一夜之间解决所有问题。我们想从更艺术的角度探讨，去问更多“为什么”：为什么这些设计师会做出这样的作品？是什么驱使他们？而“Dirt”又为什么在当今时尚界成了深刻课题？我们是带着这些疑问策展的。
我常觉得很多设计师都在走钢丝。Hussein Chalayan之前来看展时和我说，他当年在中央圣马丁的毕业作品是有很大风险的。他把衣服和金属埋在了土里，秀前不久才把它们挖出，当时完全不知可能会是什么样的效果。但我想，有时或许恰恰是这种放下、这种“将本就该让自然去做的事交给自然去做”的决定，才是可持续时尚最需要的。我们应放下控制，（将这些）全然交给自然。
上：“Dirty Looks”展览现场，© David Parry/巴比肯美术馆。
下：Hussein Chalayan，“The Tangent Flows”，1993年。 摄影：Ellen Sampson。
有时或许恰恰是这种放下、这种“将本就该让自然去做的事交给自然去做”的决定，才是可持续时尚最需要的。
-Karen Van Godtsenhoven
但我觉得当代年轻设计师也非常优秀，他们对世界充满想象。和那些1980、1990年代设计师不同，他们经历过且非常清楚“快时尚”对世界和环境带来的侵害和威胁，但他们并不想继续以“把布剪碎或扯开”的方式发出抗议。他们有更多自由，也选择用更多方式表达自己。
比如尼日利亚设计师Bubu Ogisi的品牌IAMISIGO，她会将塑料作为原材料融入设计，主要原因是她在非洲创作，而塑料已成为当地环境的一部分；它不再是人造材料，而成了原造材料，因为遍地都是。她的作品主要受西非Ifá传统的三种力量影响：祖先、大地和至高能量。而塑料，还有拉菲草等人造纤维的融入，都是她对自然和人造材料关系的研习探索。
我们还展出了常驻乌干达的设计师Bobby Kolade的一套2025年的作品“Return to Senders”（返件），这是对发达社会的嘲讽。乌干达近几年逐渐成为发达国家的服装垃圾场，卖不出去的库存商品全都被扔在那儿处理，但处理速度已赶不上扔的速度。因此他们那儿服装垃圾成山，成了时尚受害者。而Bobby的服装品牌BUZIGAHILL就利用这些垃圾重新设计衣服，然后卖回给那些最初把它们寄来的国家。
但当然，我们也必须清楚认识到，可持续时尚并不是一个解决方案就能实现的。
上：IAMISIGO 2024春夏系列，手工编织拉菲草与棉混纺造型，以咖啡与泥土染色。摄影：Fred Odede。
下：IAMISIGO 2024春夏系列，黏土染色树皮布连衣裙。摄影：Fred Odede。
N：还有哪些年轻设计师你想重点聊聊？
G：当然还有威尔士设计师Paolo Carzana。他是现在时尚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这些年斩获了各种大奖。我们和他讨论作品时，他还在Paul Smith Foundation第一年的Fashion Residency项目里工作。这个慈善计划给年轻设计师提供空间、资金和商业规划，让他们能在事业初期得到更好的业内帮助。任何年轻设计师想在这个产业立足，都不是容易的事。我们也很庆幸一直有类似的基金会给予年轻设计师支持。
Paolo的作品是梦幻的，颜色柔和又充满诗意，他所有作品都是手工制作，大量运用花朵、蔬菜等植物制成的染料，让人每每接触都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温度和能量。他个性也非常鲜明，最初的秀场为节省成本，直接定在了工作室的小花园；最近一次2025春夏系列的秀场则是英国人最熟悉的酒吧，结果不仅没感到不合时宜，反倒有种奇妙的反差，非常舒适。这次我们展出了他三套作品，是名为“Trilogy of Hope”的三部曲：“Beginning with Melanchronic Mountain”（2024秋冬系列）、“How to Attract Mosquitoes”（2025春夏系列）及“In Dragon’s Unwinged at the Butchers Block”（2025秋冬系列）。三套作品的结合讲述了一个自然与《圣经》典故的故事。他对可持续时尚的想法也非常特别。他曾在2025秋冬系列洋洋洒洒写了篇书信形式的新闻稿，其中一句让人印象深刻：他说，真正的“商业”和“商品”，是创造并拥有一件属于你自己的非常珍视的设计作品，然后你会把它以珍惜的心态一直保存下去。
和这些设计师聊天时，我发现他们比上一代有更多表达途径，很多年轻设计师也非常善用社交网站等平台宣传自己，我觉得这都是进步也是希望。
上：Paolo Carzana 2025 秋冬系列“Dragons Unwinged at the Butchers Block”，摄影：Joseph Rigby。
下：“Dirty Looks”展览现场，© David Parry/巴比肯美术馆。
我们以为社交网站的出现让我们能更接受、理解他人，并自由尽情地表达自己，但这些平台却像紧身衣一样，束缚了这一代人。
-Karen Van Godtsenhoven
N：我还想提到希腊设计师Dimitra Petsa，女装品牌Di Petsa的创始人。说实话，乍看她作品时我的身体产生了某种本能不适，但读过她在T恤上写的标语及灵感来源，又觉得这是个我们时代非常需要的设计师。能讲讲当初为什么选择她吗？
G：Petsa是个很特别的设计师，她大量使用那些社会告诫我们要学会隐藏甚至感到羞耻的东西，比如人体排出的“液”，作为创作灵感。在2025春夏系列“My Body is a Labyrinth”，她把这些体液毫无遮拦地大方展示在衣物上，我认为真的挑战了时尚界最后的禁忌。
你刚刚提到的那种“不适”其实是有意思的。我们曾做了个实验，邀请不同年龄层的观众来评价Petsa的作品。通常年轻观众表达的想法和你刚才一样，而稍微年长的观众却觉得没什么特别，甚至感到习以为常。这出乎意料，我们本认为是反过来的，因为年轻人应该更能接受这种强劲的表达方式。但这个现象也让我们有所反思……会不会因为当今数字时代，每个人在互联网展示的生活都经过精心策划，年轻人对这种亲密、充满突破性的体液突然展示在光天化日下就会自然感到不安？他们习惯于干净、无暇的美学。这不得不说也是对当代社会的嘲讽。我们以为社交网站的出现让我们能更接受、理解他人，并自由尽情地表达自己，但这些平台却像紧身衣一样，束缚了这一代人。
上：“Dirty Looks”展览现场，© David Parry/巴比肯美术馆。
下：Di Petsa 2025春夏系列秀场。
N：展览中提到了很多文学、人类学、哲学的概念和思想家，像Charles Dickens、Mary Douglas、Julia Kinisteva等等。能讲讲他们的思想跟这次展览的联系吗？
G：很有趣你注意到了这点。其实我自己的学术背景是文学和性别学。时尚在学术方面还是个比较新的学科，它的产生可能也就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但时尚本身注定是将多个学科混合来形成观点的东西，它非常多元化。我们通过这些思想家，来逐渐构成策展方向。他们的想法也像指明灯，引导我们挑选作品和设计师。很有趣的是，像Charles Dickens这种众所周知的大文豪，我们运用他小说中的哈维舍姆小姐——一个住在哥特式庄园、永远穿着婚纱的被背叛的新娘形象——来解释浪漫主义的“逃离感”，让很多英国观众更好地理解我们想表达的时尚概念。
“Dirty Looks”展览现场，© David Parry/巴比肯美术馆。
N：最后关于展览陈列，时尚展览和“白盒子”（White Cube）的展览形式不同，衣服本就是穿在人身上的。但由于成本，时尚展览多只能用人台，这很大程度夺走了衣物本身的张力和灵魂。你怎么看待呢？
G：是的，这是时尚展览的热门讨论话题之一。像你说的因成本问题，聘请真人模特几乎不现实，但我们也尽可能让它看起来不像零售商店，显得很死板。在二楼一个区域，我们让一部分作品渐渐从地面攀到晾衣架上，形成了“干净”与“肮脏”的概念拉扯。同时，很多区域我们尽可能通过视频让观众感受这些服装穿在人身上时的动态美感。时尚是场感官盛宴，我们也在继续探索如何让观众更好地触摸和感受服装面料，进而让他们对设计有更全面的理解。这是时尚展览一直要演习的功课，我们也希望在2027年的时尚展览中能打破传统时尚策展的方式，完成一些突破。
文章来源：原创 Numéro Numero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