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干山纪:肖全镜头下的江浙沪叙事”现场©️莫干山美术馆
撰文:蓦然
驶过两个多小时寂寥的高速公路,车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象在抵达莫干山脚下时,突然活络了起来。透过初夏的树影,几幢民国建筑和当代建筑夹杂着映入眼中,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断闪现又退去。作为江浙沪人,莫干山在记忆里经常作为一个民宿遍布的度假地被提起,但真正来到这里,我才意识到它的尺度和气质既不等同于想象中的纯粹山野,也并非乡村或古镇,而是携带着些许城市气息,同时又维持着一种自身的克制。
据说从上海向西边望去,看到的第一座高峰就是莫干山。在江浙沪一带,莫干山的风景并不是最好的,但它作为度假地的历史正是源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19世纪末,西方传教士在这里避暑建别墅,随后引来当时在上海的各国侨民和殖民官员;民国时期,不断有政治政要、银行企业家甚至黑帮大佬在这里聚会。翻开编撰于1993年的《莫干山志》,在“莅山名人”一章里出现的显赫名字提示我,莫干山如何在曲折、迂回的中国近现代历史中,成为一片被亲睐的交流飞地。
莫干山避暑山庄旧照
在今天,到山中避暑的理由已经不再成立,那些历史上的政治逸闻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日常谈资,取而代之的,是在2000年初的文旅政策驱动下迅速崛起的“民宿天堂”。但当民宿经济趋于饱和,观光体验也越发趋同之后,莫干山似乎也在等待一种新的叙事,来解释它为何仍然值得人们前往甚至留下。这样一种叙事上的转型,与近些年文化艺术向地方流动的趋势不谋而合。当代艺术作为一度扎根于城市中心的文化形式,正在与地方文化在边缘地带展开一种混生性的实验,它所携带的潜力也开始被资本所捕捉到。
正是在这样的双重语境下,我来到去年刚刚开馆的莫干山美术馆,及其所在的“庾街”——2023年,这条原本略显破败的街道在当地文旅集团的推动下,经过了规划和改造后重新开放。不同于那些在城市从天而降的白盒子建筑,由旧厂房改造而来的莫干山美术馆作为改造项目的一部分,与街区融为一体。我所好奇的是,在“艺术进入地方”的新一轮实践中,当代艺术能为小地方带来什么?艺术机构嵌入街区,是否能成就一种新的夹缝策略?
谈到美术馆的定位,德清文旅集团的董事长杨国亮认为,在商业街区中植入艺术,目的不在于创造短期效应,而是让整个街区更长期地释放能量。至于这种能量的发力方向,是让艺术助力于街区的长期经营,还是为当地创造某种文化认同,等等,都还要在共同实践和培养意识的过程中且行且看。
谈到展览策略时,美术馆的年轻一代负责人王乾宇思路清晰,且近乎坚决地认为:美术馆是在当地文旅转型的背景下应运而生,必须要首先尝试接纳以当地居民和游客为主的观众群体,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在这一逻辑之下,不同于城市中的当代艺术往往是具有引领性的精神场所,在小地方,无论艺术家还是美术馆都更贴近于服务者的角色。
目前正在莫干山美术馆举办的展览,是摄影师肖全的个展“莫干山纪:肖全镜头下的江浙沪叙事”。美术馆一层展出了肖全已经广为人知的系列作品“我们这一代”,又在这一基础之上做了一些在地化的尝试,邀请肖全在当地驻留十天,拍下三十余张呈现当地人精神面貌的肖像,展陈于美术馆的二层。在他/她们之中,有在山中炒茶制茶的老先生,有经营面馆的店铺主,也有因为爱好越野跑而在莫干山旅居的越野跑手......
图像,是将人们快速带入观看场域中的媒介,对被拍摄对象的熟悉也更容易让观众产生亲近之感。相比于肖全以往的创作,这次在莫干山的拍摄项目不仅补充了他对“江浙沪叙事”的图像语汇,也体现出他个人创作路径的一种转向:从记录时代偶像,到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在小地方,肖全并未将自己置于一个审美上高高在上的观看者位置,而是选择以一种平视的方式进入。这些肖像串联起一个复杂而松散的地方人群图景和社会肌理,也为展览的公共性奠定了基础,让小地方得以通过展览完成一次“自我观看”。
无论如何,先建立一个交流的入口,再去挖掘与当地历史文化更息息相关的命题,是许多小地方的艺术工作者所采取的策略——他/她们远离中心话语,以某种退守的姿态重新定义自己的工作。这或许足以说明,在小地方,美术馆的意义并不在于当代艺术精英的试验场,也不再遵从艺术市场的逻辑推行艺术家。某种意义上,美术馆本身不是重点,而是一种机制性的尝试:如何在一个非中心的小地方,根据地方和当地居民的需求做出新的判断。
莫干山也并非孤例。这几年,艺术出走到小地方的实践密集地在周边发生。庆元的泥鳅美术馆,在县城的松弛感中散发出自身的弹性气质;龙游的瀫石光·艺术生态走廊,联结建筑师的力量介入乡村自然:龙泉的望瓯·美术馆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以陶瓷为媒介碰撞出新的创造体系;还有遂昌的地心美术馆,黄岩石窟的建筑改造,松阳的乡村建设......尽管这些实践的出发点和背景各不相同,但都发生在江浙沪地区,或许和其独特的地理文化结构有关:县域经济活跃、城乡接壤紧密,再加上地方政府对新事物的接纳度相对更开放,都让“艺术进入地方”在这里呈现出更加多元的姿态。
尽管莫干山的历史并不以悠久和深厚的面貌呈现,但仍然有它一以贯之的线索。在王乾宇看来,从19世纪末传教士在此避暑建别墅,到20世纪初各国侨民在山上举办会议、运动比赛,再到民国政要、共产党人的到来,以及丰子恺、吴昌硕等艺术家来这里写生,始终贯穿的命题是交流。直到今天,莫干山的大多数民宿依然是夫妻店模式,这意味着主人与客人之间需要维持一种密切的交流。建筑亦如此。在莫干山随时可见的欧式风格房子,或是带有尖顶,或是带有圆柱,都是村民在七八十年代模仿山上的西方建筑而建造的——这样一种模仿本身透露出文化相互渗透带来的影响力与参与感,反而凸显出莫干山独特的地方性。
类似于这样为交流而创造的空间产物,一直延伸到美术馆之外的场域。意识到美术馆不应该被视为一个孤立的存在后,我将目光回拉到整个街区,有趣的是,美术馆所在的十字路口,正好体现出这一区域的两种面貌:横向是引入了商业文化场景的庾街,而转身进入纵向的那条街,则是丝毫未做改造的生活建筑,由当地居民在这里居住,或是临街经营茶室、店铺。
潘陶是这次负责主导庾街改造项目的城市规划师。他告诉我,联系到莫干山地区的历史,他和团队是抱着要扎入五年、十年的心态,把庾街当作“上海的溢出”和一个“不那么危险的乌托邦”来做。具体而言,他们是以城镇的规模来改建街区,保留那些盘根接错的地方性和复杂性,而不是一昧地大拆大建。这一说法印证了我初到莫干山时产生的印象:既非山野,也非乡村和古镇,而是几乎自成一体。总是被忽略的小城镇和小地方,是否有可能在这里生成一种新的城市化面貌?
民国时期的江南商铺经过改造后的面貌©六开间
在庾街行走时,我曾频繁路过一间古朴的房子,一眼被它极其沉静的面貌所捕捉到。它由六个开间组成,夯土墙,磉石柱底,窗外呈现了一片略矮于地面的街道风景。后来我得知,那里由一栋民国时期的江南建筑改建而成,目前除了是咖啡店和茶馆以外,同时也是一个展览空间,未来还将举办活动、容纳快闪式的品牌入驻等等。类似于这样难以定义的、无法参考任何已有业态的空间在莫干山比比皆是。紧挨着美术馆的是一个叫“莫干山在地集”的地方。我跟随空间的负责人,也是本地人谢先生参观了这样一幢复杂的建筑,它包括一个灯光展示间,一个建筑和设计的展厅,以及一间容纳了他个人收藏的莫干山历史文化书籍文献室,等等。凭借着对建筑的狂热兴趣,他把那里改造成了一个建筑师和设计师的中转站,利用莫干山临近杭州和上海的地理优势,促成了许多不止步于商业的交流发生。
在遭遇人与空间的过程中,有一种江浙沪人特有的活络力量浮现出来:每个人都并不恪守本分,也没有特定的边界和属性,而是以自己的一份力量不断更新着小地方的内容。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在当代艺术话语体系之外对于实验性的诠释。
今天的小地方似乎沦为一个空白的容器,不断被文旅产业、内容运营和短期项目一次次填满又清空,但至少在莫干山,还能看到一种更加自下而上,同时保有留白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