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的摄影展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荒原史诗,那些曾被报纸版面切割成“信息边角料”的污染沙漠、核爆遗迹、废弃石油城,在美术馆的白盒子空间里重新生长为爆裂妖冶的“恶之花”。这种从新闻到艺术的空间语境的转换,不仅是媒介载体的迁移,更是一场关于暴力美学的深刻实验:当环境灾难的暴力性被赋予形式美感,当人类社会的“发展伤疤”被升华为凝视对象,展览本身便成为一座联结“恶之花”诗学与当代视觉冲击的美学实验室。
毒液侵蚀 2019年10月,陈杰 摄
盛开的污染物 2015年10月,陈杰 摄
每到五一,城市就像进入了地壳活跃期,比如作为杭州当代艺术地标的天目里正在举行的啤酒节上,麦芽糖岩浆仿佛从中央水镜广场的喷泉里涌出,而人类也集体患上了液态社交症,在啤酒杯和铝罐里进行着为期72小时的乳酸菌发酵,然后带着醉意来校准城市的经纬度。
都说天目里给杭州带来了两种想象,温婉、秀丽、轻声细语的传统江南遐想,还有就是坚硬的,极具情怀和理想精神的“一个艺术事件的发生器”,后者是它的设计者,普奖建筑师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对它的描述。两种想象的叠加使得天目里一定程度上拥有了混沌的感官刺激。
人们常用对一个的图像来辨别这个地方,此时,目里空间一侧摸起来像吐司面包一样细腻的清水混凝土外墙上悬挂的巨大商业海报已换上了《无有慰藉》陈杰摄影作品展的海报——沉静的沙漠和一段被风吹出的排污管道,它将生态污染暴力抽象为几何构图,注定了这个赋予暴力以美的体验的展览,在啤酒节一片喧嚣闪烁的商业图景里格外异类。
《被风剥出的排污管》放大至8米×9米的尺幅,让排污管的金属纹理呈现出蒙德里安式的冷抽象。这种超现实美感与生态毒性形成的张力,恰如本雅明所言:“在机械复制时代,灵光消逝之处,暴力的神性得以重生”。
被风剥出的排污管 2014年8月,陈杰 摄
想象力学实验室负责人郭熙说,在1000平米的目里空间举办如此规模的个人摄影展,在整个天目里也是首次。“这场展览无疑是具有超越性的,超越了我们平时所谈论的当代艺术或摄影艺术的概念边界,如同一束强光,穿越了我们当下这个时代由碎片化、景观化的信息和图像织成的迷雾,让人可以窥见一点生命的真实”。
展览上,艺术家陈杰讲到一组名为“毒彩”的作品,在西北部的腾格里沙漠,“数个足球场大小的污水池,一半凝固成漆黑的固体,像是大地的伤疤;另一半则是红褐色的黏稠液体,散发着刺鼻的酸性气味。几座沙山,本应是金黄柔软的,却被染成了红褐色,浸泡在污水中,像是被遗弃的废墟”。
沙漠蚀痕 2019年10月,陈杰 摄
“气味刺鼻,却难以留存;而色彩,却像是一幅永恒的画面,将人类的所作所为刻印在地球的表面。那些污染物的浓烈色彩,甚至超越了自然本身的斑斓,仿佛在提醒我们:人类正在以不可逆转的方式改变着这颗星球的面貌”。
而无人机视角下的大爆炸“黑洞”,如同宇宙暗物质,吞噬了所有具体惨状,却让辐射尘的寂静震耳欲聋。当陈杰引用海德格尔“艺术作品是物的裂缝,光从这里涌入”时,他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人类文明的暴力早已嵌入世界的肌理,而艺术家的使命,正是以影像为凿刀,劈开物的表象,让深渊中的光与暗在此交锋。
爆炸之后 2015 年 8 月,陈杰 摄
陈杰的创作轨迹,是一条从“见证暴力”到“解剖暴力”的进化之路。这些作品所围绕的环境事件、灾难事件与人类生境改变的事件在十年间通过调查新闻的方式都得到了闭环式的解决。“现在,我们从美学的角度重新审视了它们,尤其是那些产生于延宕时刻的‘边角料’,并把它们放进美术馆”。
陈杰的创作超越了传统纪实摄影的见证功能,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暴力干预美学”。报纸图像的“此刻性”暴力被美术馆解构为可反复凝视的永恒切片。
展览中106件作品,80%是未被发表的“延宕时刻”。这些在新闻截稿压力外拍摄的画面,恰如沃克·埃文斯镜头下的美国大萧条——在看似平静的废墟中,社会暴力的慢性毒性悄然释放。“他(陈杰)发展了一种由深刻的人道主义和社会责任感塑造的摄影实践。他的方法清晰、彻底和诚实,他的图像在美学上反映了这些属性。他是W·尤金·史密斯人文主义关怀摄影强大传统的真正继承者之一”,罗伯特·普雷基(Robert Pledge)这样评价。
沙漠中如花朵绽放般的污染取证,子弹一样洞穿画面的暴烈之花,这些被芝加哥大学教授、著名图像理论学者W.J.T.米切尔(W. J. T. Mitchell)称为“恶魔之花”的作品,以近乎植物标本学的精确度,将生态暴力凝固为可被凝视的“病理切片”。其美学逻辑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异曲同工:用形式的秩序感对抗内容的溃败。
展览中反复出现的废弃石油小镇,其凋敝建筑上的涂鸦与锈迹,既是被遗弃的工业暴力遗迹,又是自然重掌领土的生态宣言。这种时间维度的暴力叠加,让图像成为“压缩的灾难地质层”。
铁锈地带 2017年7月,陈杰摄
遗弃的石油小镇 2017年7月,陈杰 摄
不同于昆汀电影中喷溅的血浆美学,陈杰的暴力是沉默的、弥散式的。那些被慢速快门虚化的污染烟尘、高饱和度处理的化工废料池,以超现实的视觉语法消解了暴力的直接冲击,却让毒性更深地渗入观者神经——这正是后工业时代的暴力美学特征:暴烈藏于静默,死亡寓于生长。
“恶之花”与“暴力美学”共享对非常态议题的美学转化,但前者更偏向精神性的哲学追问,后者则侧重形式化的感官冲击。两者的交集在于:通过艺术手段,将人性或社会中被遮蔽的、未被言说的维度转化为对美的重新定义,以此解构传统美学框架,激发观者对人性、冲突与伦理的深层思考。
其实,展览空间的设计,本身即是一场针对暴力感知的颠覆性实验:弯曲墙面构成的非线性路径,迫使观者以身体经验重组暴力逻辑。当人们迷失在各式各样的污染地貌中,或突然直面沙漠“恶之花”的特写时,空间设计本身已成为暴力的共谋者——它模拟了环境灾难的不可逆性与包围感。
陈杰《无有慰藉》搭建现场
陈杰《无有慰藉》布展现场
这场公益的性质美学展览精心“构境”了一个精神型的空间,用策展人刘旻的说法是“在一种‘有深度的背景’里做了这样一场展览,在现象学里是考虑到了情绪层对知觉层的穿透”。迷宫一样的空间在设计上摒弃了一切装饰性元素,以纯粹的几何结构与谨慎的光线控制,构筑出一处供凝视与沉思的场域。
在策展动线上则是“开放式动线”来模拟布朗运动,观者可以漫无目的地根据他们的心理以及情绪状态在这个“迷宫”里游荡,它把观看者主体暂时地带回了自己的空间,以及减少被他人事先计划的路线影响。
同时,信息极简的展签以及若有若无,观者看见就看见,没看见也无所谓的提示语,来消解线性叙事的强制性;还有类似禁闭室的6个微型空间,就好比是“禁闭室”,这是策展人特意为观众准备的,“我希望观者在影像中独处,用孤独唤醒沉睡的人类的真实情感、理性和敬畏”。
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提出的“刺点”(Punctum),指向照片中刺痛观者的细节;而陈杰的“裂缝”则更进一步——在恶的根部培育救赎,陈杰的摄影展如同一面棱镜,将人类施加于世界的暴力折射为纷繁的“恶之花光谱”。这些图像既不沉溺于绝望的控诉,也不堕入虚无的形式游戏,而是在美学与伦理的刀锋上行走。
这种美学转化本身便构成一种象征性救赎:在人类亲手制造的废墟上,艺术正以暴烈之姿重写救赎的可能。最终,这场展览不是终点,而是一份“暴力美学”的开放性诊断书。它提醒我们:恶之花的根系深处,或许埋藏着人类自我更新的最后火种。
扭曲的集装箱,2015年8月,陈杰 摄
悬崖上的放学路 2016年5月,陈杰 摄
森林火灾 2017年5月,陈杰 摄
而探讨一个人怎样化身成为一面镜子,又如何依据世界的不断变迁而灵活变换自身的身份,这无疑是艺术家作品所蕴含的核心要义。
文章来源:Art Spotlight 聚焦艺术